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开玩笑,用不着。不过,读《小快朵颐》这本书,说真读得津津有味者,我以为非与作者同属江南人氏不可。
不说其中风物多是江南所独有,但翻开书页,满纸的浙北方言,我读来是亲切得很,北方朋友也许就一头雾水了。“臭卤甏”的“甏”就是“瓮”,“冬笋蒲头”的“蒲头”就是植物的根茎部(见集中《东塔弄臭豆腐干》)“吃客”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来吃饭的客人的意思,乃专指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的吃道行家;“腰弧”,作者自有解释,说是“羊肉中最肥美的部位”,其实不仅用于羊肉,猪肉亦自有其“腰弧”,大约是肚子靠近后腿部分的肉,满是肥膘(《蒸缸羊肉》),即是作者打小就“不碰”的东西,哪怕“一丁点肥肉还要挑出饭碗”(《吃大肉》)。“洋盘”是骂人的话,大约类似于今日所通行的“装×”(《糕团小记》)……打住打住,再写下去,我这快成“《小快朵颐》所见江南当代俗语词考”之类的学术八股了。
凡此亦可见,作者写江南是何等的地道,地道得仿佛老北京的豆汁,非土生土长的本乡人,实难以领略其滋味。
作为同样爱吃,同样爱写,同样蹚过学士、硕士、博士、博士后……以至于“烈士”这条不归路的老乡,对于作者潘城先生,我真是羡慕嫉妒恨。羡慕他的才情,羡慕他的机缘,更羡慕他的兴味。当我们整天忧心忡忡着工作时,他居然还吃得那么开心;当我们在吭哧吭哧努力把文章写得又臭又长以谋求发表时,他竟然在报纸上写着专栏,且想着怎样把文章写短,“每文在千字以内,最好是五百字以下”(《后记》);当我们都在埋首翻书,努力让自己笔底无一字无来历时,他竟然文笔如此轻快,涉笔成趣,触手成春。焉能不令人羡慕!你看,写“炒二冬”可以写到“杭派是一种‘弱’文化”,可以从容讨论杭派文化的多元性;写“糖桂花”可以讲到“甜与权力”,讲到整个蔗糖在欧洲传播的历史,然后一句“跑题了”就轻松拉回本题……文章能擒纵,tp钱包官网下载下笔如流水那是本事;在报纸上连开四年专栏,谈美食谈到古今中外,甚至上天入地,没有重复的意思,尚有不尽之才思,那更是本事;有了写作的负担,却依然甩得开,吃得自在(参见《后记》),那还是本事。
顺带说一句,近日适与作者同席“小快朵颐”,只见作者本人之状态即如同他的文笔一样轻松活泼,那我想他即使在学术这条路上也当是花繁叶茂,而绝不至成为“烈士”的。
作者写过长篇小说,写长篇小说是要点“沉厚”的力量的。现在这本《小快朵颐》虽以轻快的笔调为主,但也突然会来几笔沉厚的调子,让人一下子从欢快的恬愉中转入沉沉的思索,仿佛是刚吃完香甜软糯的宁波汤团后嘬一口咸菜来解腻一般。写“白斩鸡”写到“小来宝”的主人“后赌博输得精光,最后死在桥洞”。写“蒸缸羊肉”写到跷脚老板幼患疾病,父母早亡,终身不娶,却愣是凭一手烧羊肉的绝技,在“斜西街上第一个买得起商品房”,而其结局却是“老远见他坐着残疾车,停下来,看准路边一个香烟屁股,艰难地捡起来,点着,抽。”
全书的第一篇《矮脚青》写道:“我家祖居有个天井,尽头隔一砖墙就是好宝婆婆家的灶披间,开一小窗……每天从那个小窗里传出各种食物的香味……我做着作业,只听极猛、极烈的刺啦一声,好宝婆婆的青菜下锅了。”这真是写尽了江南寻常门巷里的底味。作者这一篇篇珠圆玉润的小文章,一笔笔浓淡相间的散淡笔墨,亦宛如“刺啦一声”,划出江南文化之底味——小家碧玉般温润的背后是代代相传的坚韧与热爱。这江南的底味不知怎的,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江南七怪,武功并不高,负担不了多大的济世经纶,可依然侠义自守,挟着一股江湖路上的风霜。可巧,江南七怪正是嘉兴人氏。
《小快朵颐》开篇即谈金庸《射雕英雄传》的掌故,我亦以《射雕英雄传》的掌故来收尾这篇书评,无他,因为对老乡的羡慕嫉妒恨,故而想“别别苗头”(容我亦用句浙北方言)罢了,嘿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