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家姐妹十人,外婆生了六个女儿后,才生到儿子,又接连生了四个儿子。受原生家庭的影响,重男轻女思想在母亲身上体现得很明显。
母亲没上过学,说话直来直去。在我六岁那年,母亲生了一场病,之后变得脾气暴躁。从我记事起,经常听到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:丫头没用,小伙(男孩)才有用。有时候,有个好吃好喝,弟弟有,我没有,我到母亲跟前告状,说弟弟不给我吃,母亲直接告诉我,那是给男孩吃的,你就不要吃了。有时我和弟弟打架,弟弟打了我,我哭诉着找到母亲,母亲只扔下一句:你活该!
那时候稍有不慎,母亲就会打骂我,三天一骂五天一打,成为我的家常便饭。虽然年龄不大,但我渐渐也明白,在这个家中,母亲是不喜欢我的。为了生存下去,我变得乖巧懂事,多干活少说话,不敢再跟弟弟争弟弟抢,变成所谓的讨好型人格。
上了初中后,家中突遇变故,爷爷去世,两个姑姑先后出嫁,家中劳力不足。每到农忙时节,我中午和晚上都要帮忙干农活,烧饭,翻草,翻稻,插秧……经常晚上忙到半夜,困得眼睛睁不开,作业还没写完。第二天早上,同学们忙着早读时,我却在补前一晚的作业。时间一长,我的成绩直线下降。中考考过后,我自己知道考得不理想,拿成绩单那天我死活不肯去,母亲只能一边埋怨我没用一边亲自去拿。回来母亲说听到老师说考得不行时,她难过地掉下了眼泪。
听到她说这句话,我竟然在心里有一丝窃喜。我想平时谁让您天天让我干活,没时间学习,还想我考好,能考好才怪呢?看着母亲失落的样子,我暗暗地有一种报复的快感。
很快母亲由失落转变成气愤,她让我从早到晚陪她一起下田干活——以前我只是中午放学回来帮忙,一天下来,我累得快散架了。第二天,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,我和母亲在田里割水稻,一个小时下来,又热又累,手已经磨出泡来。就在我煎熬地埋头苦干时,我的闺蜜萍来了,她不顾天热,坐在田埂上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,说我只是没发挥好,本来成绩还是不错的,要让我去复读,不能这样务农,这样一辈子都没有出息了。一番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没想到没读过书的母亲还真被萍说动了。
第二天,母亲一大早就去学校询问复读的事,没想到老师们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,我的成绩可以上委培中专,只是学费要两千一年,比统招要高许多。
当母亲带回这个消息时,父亲陷入了沉思。
当时家里刚刚盖过自建小楼,手中并无积蓄。父亲思考了一夜,还没有拿定主意。母亲却快言快语地说:给她读,我就不信两个大人苦钱,供不了一个侠子读书。我一听眉飞色舞,其实我并不是多热爱学习,只是为了摆脱干农活。这一目标从之前的遥遥无期变成有日可待,我在心里乐开了花。
没几天,为了我的学费,父亲加入生产队抬楼板团队,那是一个高危行业,八个人抬一千多斤的楼板,没有任何安全措施走在几十厘米的砖头墙上。当时,我懵懵懂懂,并不知道父亲的艰辛,只知道父亲回来,衣服上经常有一层白白的盐霜,有时热得吃不了饭,不停地喝水。母亲开始把家里的菜、瓜果梨桃、鸡蛋,隔三差五地拎到街上去卖,眼见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节省了。
很快到了开学的日子,父亲用扁担一头挑着一个木箱子,一头挑着生活用品。母亲用针在她内衣上缝了一个口袋,把钱装进去,又用线密密麻麻地缝紧了,她生怕钱丢了,一路上像护着宝贝。到了学校,我让母亲在厕所把口袋拆开,母亲执意不肯,她在一众老师的注视下慢慢拆开内衣口袋上的线,把钱拿出来,我羞得无地自容,觉得母亲真是丢人现眼,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。
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,认识了很多新同学,更开心的是脱离了母亲的管制。我一两个月回家一次,偶尔回家母亲不再骂我,让我和她的关系有了些许缓和。
转眼我开始实习了,攒到了的人生第一笔钱,六百元。我交给了母亲,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,跟父亲说:我讲给侠子读书有用吧!母亲用这笔钱买了一副金耳环,戴了很多年。见人就说:这是我姑娘给我买的。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得意。
从母亲愿意给我读书的那一刻,我就不再怨恨她。只是我们之间少了其他母女之间的那种亲昵,比如搂搂抱抱,tp钱包官网我会孝敬她,但不习惯太亲昵的肢体接触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许是我小时候她没有带我睡觉的缘故吧!
我结婚前那段时间,不慎烫伤了脚。就在结婚前一天,母亲大发雷霆,说家里这么多事,没人管,就她一个人张罗,把我和父亲一顿数落。我低着头,看着自己还没好的脚,暗自垂泪,一种无名的心酸涌上心头。我想结婚这么喜庆的事,您不是应该忙得欢欢喜喜吗?也罢,反正明天我就嫁人了,以后彼此眼不见心不烦,我也彻底摆脱您了。
结婚当天,母亲哭得撕心裂肺,劝都劝不住。我没有一滴泪,反而有种解脱的快乐。
第二天,当我还想睡睡懒觉时,被告知要起来敬茶。拖着还没痊愈的伤脚,我哭了,此刻,我知道我已嫁为人妇,曾经在母亲面前任性的小姑娘生活已经结束了。
生孩子那天,我知道母亲胆小,一开始没敢告诉她。我进手术室后,公公才去接母亲过来。母亲听到消息,变得慌乱无比,本来准备收拾东西,却在家走来走去,一样也没收拾。
母亲到医院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:姑娘,你运气真好,是个男孩。我没吭声,笑了笑。心里想,你以为我跟您一样重男轻女,女孩我更喜欢。
我跟老公认识时,婆婆就已经去世了,所以坐月子只能指望母亲了。母亲照顾我的第一天就撂下狠话,坐月子要多吃,这样才能身体好,有奶水。你要是这个不吃,那个不吃,挑三拣四的,我可不伺候你,明天就回家。我吓得不敢反驳,只能说行,都听您的。
出院那天,正好是腊月二十九,母亲为了照顾我,年都没回家过。我们那时候住的是筒子楼,条件差,没有卫生间,我坐月子不能上公共厕所,每天只能上马桶,母亲每天为我倒马桶,洗马桶。如果我不好好吃饭,母亲定会训我,可为我倒马桶,从来没嫌弃过脏和臭。
在母亲的严管下,我每天都光盘,很快脸色红润,奶水也多。母亲一直照顾我四十二天才回去,由于月子坐得好,我身体一直不错,没有留下什么月子病。
自从有了孩子后,我也成了妈妈,渐渐理解了母亲。我每天夜里都要醒几次,怕孩子着凉,怕孩子饿了。特别是孩子生病时,那种焦虑和担心,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。养儿方知父母恩,这句话一点不假。母亲克服各种困难,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去,一直帮我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。
四十岁那年,我迷上了写作。一篇《草庙山偶遇儿时的味道》获得了草庙山征文大赛一等奖,还得了一千元奖金。我把这一千块钱交给母亲,让她用这笔钱和父亲一起上街,买两件新衣服穿穿,母亲笑眯了眼,不相信地说道:写文章还能得奖?
那时母亲已经在玩具厂上班,第二天母亲逢人便说她姑娘写作得奖的事,还跟同事秀她新买的花衣服,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。从前母亲认为无用的丫头终于活成了她的骄傲。
我慢慢明白,母亲曾经的重男轻女和说话刻薄,是受原生家庭和没读过书的影响。后来,进了厂,受环境和同事的影响,母亲的思想有了质的转变。每次见到我,都是充满了赏识和夸赞,也让我越来越喜欢母亲。
儿子高考前夕,母亲突然打来电话,说下午要来“送礼”。我正纳闷,一向不舍得请假的母亲竟然破天荒地请假,原来母亲是来送“高粽”的,母亲拎了满满一包,有请人包的粽子,还有大糕、笔记本和笔,还有一千元红包。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仪式感,真是让我刮目相看。
这几年,孩子上高中,我们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,每天是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,忙得焦头烂额。对父母陪伴也少,原想着等孩子上了大学,我也有时间可以孝敬父母,带他们吃没有吃过的美食,看外面没有看过的世界。子欲养而亲不待,就在去年6月份,母亲突发疾病,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母亲,当我刚刚读懂您的爱,准备回报您的时候,您却走了。为什么,您不肯给女儿一个机会?
夜深人静,听着满文军的《懂你》“多想伴着你,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……”忍不住潸然泪下。
母亲已经永远离开我了,可我经常做梦母亲还活着。母亲,如果您也想念女儿,就常到我的梦里来看我吧!